2018年11月29日，是陳熹菲的30歲生日。作為金牌主持人，她今天擁有雙重身份，既是宴會的主角，又是宴會的司儀。舞臺燈光開啟，大廳頓時熠熠生輝，親友們或歡聲笑語，或互訴衷腸。陳熹菲雙手挽著父母，踩著鮮花鋪就的道路來到舞臺中央。她臨時修改了臺詞：“也許，這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生日，感謝大家陪我度過。剛剛接到醫(yī)院通知，我的癌癥復發(fā)了，晚期……”音樂和歡笑聲驟然停止，全場靜默，話筒的余音在上空回蕩，射燈吐出道道寒光，只有鮮花仍在肆無忌憚地散發(fā)幽香。
熹菲近影
一、“后媽都是會吃小孩的”
在7歲以前，陳熹菲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。爸爸和媽媽在城里上班，她和爺爺住在老家。老家位于四川省綿陽市城郊，距離父母上班的地方不遠。隔三差五，爺爺帶小熹菲進城，媽媽總會往她衣兜里放些花花綠綠的吃食。
7歲那年，曾經(jīng)美好的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。
一天傍晚，有個鄰居阿婆叫住熹菲說：“唐英給你生了妹妹，不得愛你了。她不是你的親媽，你親媽早死了，埋在后山上?！?/p>
唐英是媽媽的名字，小熹菲聽人說媽媽不愛自己，小臉漲得通紅，反駁道：“你亂講，媽媽很愛我?！?/p>
鄰居阿婆笑著搖搖頭：“你別不信，我問你，唐英打不打你？后媽都是會吃小孩的，你就不怕呀？”
熹菲
從此以后，熹菲開始觀察媽媽的一舉一動。她故意把兩歲的妹妹惹哭，看媽媽作何反應(yīng)。結(jié)果真如鄰居所說，媽媽生了妹妹之后就不愛她了，只會護住妹妹，而且屢試不爽。
熹菲開始變得敏感多疑，易怒又倔強。她希望得到媽媽全部的愛，想盡辦法挑戰(zhàn)媽媽的底線，試探這份愛到底是真還是假。
小學二年級的一天晚上，陳熹菲在同學家玩，忘記了時間。媽媽四處尋找，擔心她出意外。當媽媽手拿電筒找到熹菲的時候，又急又氣，給了她一耳光。
這一耳光，把小熹菲的心打得更遠了，她愈發(fā)堅信鄰居阿婆的話：后媽都不是好人。第二天，她沒去上學，跪在親媽墳前傾訴心中的煩悶：“媽，你看看，你把自己給害死了，別人又要把你的女兒害死……”
又有一次，媽媽干活回家晚了，飯菜做得很馬虎，不合熹菲的口味，她賭氣不肯端碗。
媽媽說：“小小年紀別學會挑食，大人做啥子你就吃啥子。”
熹菲一時感到很委屈，哭著往后山跑。她要去找親媽“告狀”：家里媽媽在虐待她，不給她做好吃的。
媽媽一把抓起桌上的手電筒，跟在熹菲身后大聲喊她的名字。熹菲打算捉弄一下媽媽，躲在灌木叢中不做聲，任憑媽媽喊破嗓子。
熹菲
最終，媽媽找到了熹菲，又是一耳光扇了過去。其實熹菲只想試探一下媽媽，看媽媽會不會像電視里演的那樣，會將失而復得的孩子緊緊摟進懷里。媽媽的耳光，遠遠顛覆了她心中的設(shè)想。心，碎了一地。
熹菲更加叛逆，再也不拿正眼瞅媽媽，眼中充滿了仇恨。念六年級時，爸爸帶媽媽到江蘇打工，把熹菲和妹妹交由爺爺照顧。
初中，正是孩子最叛逆的階段。爺爺對孩子極端溺愛，矛盾暫時還沒顯現(xiàn)。
初三上學期的一天，熹菲和老師鬧不愉快，死活不肯去學校。媽媽給熹菲打電話說，你那么小，出社會能干什么呢，好好回去念書。熹菲的訴求沒得到滿足，立刻放出狠話來：“不答應(yīng)我，我就死給你們看?！?/p>
熹菲的話把父母嚇得不輕，這孩子的性子異常剛烈，可別一時沖動走了她生母的路。父母簡單商量一下，同意了熹菲的要求，并請同鄉(xiāng)把她帶到江蘇。
父母工作很忙，叫熹菲在家買菜做飯。在爺爺那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習慣了，熹菲哪肯做家務(wù)。為此，母女倆沒少鬧矛盾。
熹菲
一次，熹菲和媽媽大吵一架后離家出走。爸爸媽媽慌了，這可不是在老家，孩子人生地不熟的，吃住都成問題。
經(jīng)過多方打聽，爸爸才在老鄉(xiāng)的出租屋里找到熹菲，叫她回家。熹菲又哭又吼：“那是你們的家，不是我的家，我在你們家是個多余的人?！?/p>
爸爸無功而返，媽媽聲淚俱下寫了一封道歉信，請爸爸轉(zhuǎn)交給熹菲。熹菲讀了道歉信，才宛如打了勝仗的將軍那般凱旋而歸。
二、“要是你妹妹出了這種事，我肯定會先把她揍一頓”
成長是痛苦的，但時間的齒輪并不因此而停滯不前。在磕磕絆絆中，熹菲已從叛逆少女長成了大姑娘。
四川有句諺語，“黃荊棍兒出好人”，意思是孩子不能一味嬌寵，適當體罰一下也未嘗不可。可媽媽發(fā)現(xiàn)，熹菲這孩子不能打，越打越刁蠻。
幾年下來，媽媽再沒打過陳熹菲，但就在熹菲出嫁前夕，媽媽又一次“破戒”了。
那是2008年11月末的一天，熹菲回家宣布一件大事：我下周結(jié)婚，閃婚。媽媽又是心疼又是生氣，抬手給了她一巴掌。
熹菲
三天后，爸爸打電話告訴熹菲，媽媽私下做了調(diào)查，那男孩好賭。爸爸還勸她說：“結(jié)婚是終身大事，要慎重。”熹菲回敬爸爸道：“不要你們操心，哪怕是個火坑，我也愿意跳。”
就這樣，熹菲剛達到法定婚齡，就草草把自己嫁了出去?；楹螅浞评米约旱目诓艃?yōu)勢，開了一家婚慶工作室。
一邊廂是熹菲事業(yè)的風生水起，一邊廂是丈夫的好賭成性。賺的錢，遠遠不夠丈夫肆無忌憚的揮霍，矛盾就產(chǎn)生了。2009年末的一天，兩人發(fā)生爭吵，丈夫出手打了熹菲。凌晨一點，熹菲忍不住打電話給爸爸。在電話里，她一句話也說不出，只是一個勁兒哭。
放下電話，父母連夜趕到小兩口家里。媽媽一把摟過熹菲，義正言辭地數(shù)落女婿：“這個家都靠菲菲在養(yǎng)活，你有什么資格打她？我養(yǎng)大的幺兒，哪個也不許碰！”
四川人口中的“幺兒”，類似于“寶貝”?？吹綃寢尀樽约撼鲱^，熹菲咬著嘴唇無聲地哭了。
“打人事件”發(fā)生之后，熹菲對媽媽的仇恨開始化解。工作之余，她主動回父母家，哪怕一句話不說，安靜地坐上一會兒也好。事實上，熹菲有滿肚子的話想告訴父母，她想說當初沒聽父母的話，才導致如今陷入痛苦的婚姻中。自尊心作祟，好多次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。
有一天，媽媽好似不經(jīng)意間提起：“要是過得不開心，就回來吧。”
熹菲
有了父母兜底，2011年初，熹菲和丈夫離了婚，搬回家和父母一起生活。從婚姻的泥潭中出來，熹菲既擔心又愧疚。那天在飯桌上，熹菲忐忑地等待媽媽的嘲諷和奚落，誰知媽媽只是心疼地拍拍她的手背，安慰道：“幺兒，在家好好休息一陣子，其他事暫時放一放?！?/p>
經(jīng)過短暫的調(diào)整期，熹菲在綿陽老家重新啟動婚慶事業(yè)。一開始，她只是個光桿司令，一人身兼數(shù)職，攝影師、化妝師、主持人，甚至連裝點婚車的活兒也能做。熹菲是個特別能吃苦的四川姑娘，加之勤奮好學，彌補了她文化方面的不足。
兩年后，熹菲在行業(yè)內(nèi)一路扶搖直上，成為當?shù)刂鞒纸绲囊唤恪２徽撌切氯私Y(jié)婚，還是公司開年會，或是大型慶典活動，都排著隊找請她出馬。彼時的熹菲正意氣風發(fā)，仿佛步入了人生的巔峰。
2014年3月，熹菲在聚會上架不住朋友的勸，喝了點酒，在駕車回家途中發(fā)生車禍。她是過錯方，受害方提出了民事賠償要求，檢察機關(guān)也將提起公訴。
媽媽慌了，不愿意看到女兒就此身陷囹圄，還要背負污點度過余生，情急之下四處籌錢，以極其謙卑和誠懇的態(tài)度，去求受害方諒解。當時，受害人每天要上醫(yī)院做康復治療，媽媽主動提出，由她來負責接送工作。相處的時間長了，受害人被媽媽的行為所感化，最終接受經(jīng)濟賠償，并簽署了諒解書。
6月，熹菲被判緩刑，免受了牢獄之災。
熹菲和繼母
經(jīng)歷這件事之后，熹菲對媽媽有了新的認識和理解。她突然好恨自己，恨自己年少時不擇手段“作妖”，對媽媽做過那么多錯事，傷了媽媽的心。而媽媽卻不計前嫌，為她頂天立地，為她沖鋒陷陣。
回到家里，熹菲將頭靠在母親肩上，深情地喊了聲：媽媽——
媽媽輕輕敲了敲熹菲的頭說，“你呀，惹這么大個禍。要是你妹出了這種事，我肯定會先把她揍一頓?！?/p>
三、“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”
心結(jié)打開了，曾經(jīng)的“問題少女”被媽媽用愛“降服”。她發(fā)誓要痛改前非，今后要對媽媽溫柔以待。生命中的陰霾似乎從此散盡，歲月美好未來可期。
然而，命運之神對熹菲的考驗還未結(jié)束。
漂亮的熹菲
2016年2月，熹菲被查出罹患宮頸癌。癌，在27歲女孩的生命字典中，還是個陌生詞匯。
在媽媽的陪伴下，熹菲做了腹腔鏡手術(shù)。手術(shù)創(chuàng)傷并不大，只是熹菲因麻藥過敏不斷嘔吐，差點在術(shù)中休克。
狼狽不堪的熹菲被送入病房，滿頭滿臉都是嘔吐物。媽媽打來溫水，俯下身，用濕毛巾幫她擦拭。
二十幾年來，熹菲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觀察母親。緊閉的雙唇畫著堅韌，溫柔的雙眸流露出焦灼。不需要試探，也不需要猜忌，母親臉上的每一道溝壑都寫滿了愛意?！皨寢尅膘浞圃谛闹心暗溃弁匆u來，淚水順著眼角滴落。
熹菲的繼母
生命是一場禍福相依的旅程，腫瘤君的造訪，讓熹菲得到媽媽無微不至的照顧。年少時不論如何“作妖”都沒實現(xiàn)的夢，因為一場疾病就得到了。媽媽的愛，徹底融化了熹菲心底的堅冰。
兩個月后，那個永不言敗的熹菲又滿血復活了。從前，她是懷著仇恨在工作。如今，她心中只有釋然與感恩。
時光匆匆，轉(zhuǎn)眼熹菲已到而立之年，朋友們商量為她辦一場生日宴。四川有句諺語，叫“兒生母苦”。盡管媽媽沒有生下熹菲，但熹菲仍想借此機會好好感謝一下父母。
就在宴會開始前夕，醫(yī)院打來電話，癌癥復發(fā)了。熹菲強忍住悲痛，沒告訴任何人，臨時改變了之前想好的臺詞。她面帶職業(yè)的微笑說出實情，并補充道：“盡管到了晚期，我仍相信奇跡，因為我有一雙好父母，他們給了我生命，給予我力量，一路披荊斬棘為我保駕護航。”
熹菲在醫(yī)院
次日，熹菲在媽媽的陪伴下住進醫(yī)院，準備第二次手術(shù)。人們都說，癌癥不可怕，只怕轉(zhuǎn)移復發(fā)。昨天，熹菲在臺上說了大話，其實她內(nèi)心很沒底，不知能不能挺過這一關(guān)。這次是開腹手術(shù)，刀口近二十厘米長。
術(shù)后，熹菲痛得低聲嗚咽，媽媽在一旁陪著落淚。事實上，當初醫(yī)生找媽媽談過話，手術(shù)風險高，建議放棄。為了給女兒一次機會，媽媽執(zhí)意要手術(shù)。
世間哪有什么奇跡，正如醫(yī)生猜測的那樣，手術(shù)失敗了，腫瘤依舊留在體內(nèi)，熹菲白白挨了一刀。
看到熹菲腹部觸目驚心的傷口，媽媽愧疚不已，哭著問：“你恨不恨媽媽？”
熹菲揚起嘴角，笑了：“怎么會，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。從前我錯了那么多錯事，只要媽媽別恨我就行?！?/p>
熹菲在醫(yī)院候診
在媽媽陪床那些日子里，熹菲才陸續(xù)得知一些從前的事。媽媽原本是城里姑娘，找個有孩子的鄉(xiāng)下男人，真正叫做“下嫁”。而這個下鄉(xiāng)男人的孩子還如此叛逆，為此，媽媽還動過離婚的念頭。媽媽真的很心疼熹菲，很愛熹菲，把自己當親媽一樣教育熹菲。從小到大打過熹菲三次，每一次媽媽都記得，打在兒身上痛在娘心上呀。就在熹菲輟學去江蘇的時候，媽媽也正被腫瘤所折磨，因此和熹菲爭吵不斷……
養(yǎng)好傷口，熹菲開啟了為期半年的放化療。憑借頑強的意志力，熹菲勝利了，腹內(nèi)那個“作妖”的腫瘤君暫時被“降服”。
2019年6月，熹菲頭戴假發(fā)，身穿淺藍色套裝，踩了一雙嵌有水晶的高跟鞋，神采飛揚走上了她熱愛的舞臺。熹菲明白，生活不相信眼淚，即使淚珠是水晶球，世界也不會為怯懦者歌唱。人們紛紛為這位氣場十足的主持人喝彩，沒人知道她曾兩度上過抗癌戰(zhàn)場。
熹菲
2019年末，腹內(nèi)那顆“定時炸彈”爆炸了。北京的專家下了死亡通牒：要么做盆腔廓清術(shù)，要么等死。有了第二次手術(shù)的失敗案例，熹菲和媽媽打算放棄。廓清術(shù)后就意味著她將永遠告別舞臺，且生活質(zhì)量極低。與其這樣，還不如完完整整度過最后的日子，有尊嚴地告別。
這一次，奇跡終于降臨?；熀兔庖咧委煟谷话涯[瘤控制住了。醫(yī)生也很開心，鼓勵熹菲帶瘤生存。
熹菲近影
四、后記
第二次復發(fā)時，北京的專家曾預判，不手術(shù)的生存期大概只有六個月。想不到，“死期”已經(jīng)過去兩年多了，熹菲依舊活著，越活越漂亮，越活越堅強。
如今的熹菲很忙，忙著做主持，忙著見新朋友，忙著陪爸爸媽媽。面對內(nèi)心充滿熱忱的人，死神也得敬畏三分。
在社交平臺上，熹菲發(fā)視頻鼓勵罹患晚期癌癥的病友，不要抱怨，不要自責，不要放棄，生活都這么難了，病人更應(yīng)該善待自己。
“我們是病人，又不是罪人。”——陳熹菲語錄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