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杜聿明的“不甘心”

1949年1月，淮海戰(zhàn)役迎來尾聲。戰(zhàn)場上的槍炮聲已經(jīng)逐漸零星，但場面依舊混亂，到處都是零零散散的士兵。仗打到這個份上，雙方的部隊都早已沒有了建制可言，解放軍猛沖猛打忙著抓俘虜，而蔣軍則慌亂地四散潰逃。

安徽蕭縣張老莊，當時是華野4縱11師后方醫(yī)院的所在地。10日上午的時候，突然有一隊官兵闖到村口，攔住一位老鄉(xiāng)打聽：

“這莊上有解放軍嗎？”

當時淮海戰(zhàn)場上，解放軍華野、中野數(shù)十萬大軍集結在一起，衣服樣式五花八門，老百姓也不大分得清。不過見來人慌張神色，提問也躲躲閃閃，老鄉(xiāng)一下就明白了，這八成就是敵人的逃兵，便隨即應付到：

“這周圍幾十里路內(nèi)的每個莊上都有解放軍?！?/p>

來人一聽就緊張起來，拿出一枚金戒指，央求老鄉(xiāng)：

“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在這里，特別是解放軍?！?/p>

老鄉(xiāng)接過戒指連連點頭，但轉(zhuǎn)身就跑去了4縱的后方醫(yī)院，向哨兵報告：

“村外來了11個蔣軍，你們趕快去抓。他們害怕解放軍，叫我不要說，還送我一個金戒指，我現(xiàn)在交公?！?/p>

當時后方醫(yī)院就兩個年輕的哨兵戰(zhàn)士，聽到老鄉(xiāng)匯報，兩人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，悄悄繞到敵人前進道路的前方埋伏起來。等那伙蔣軍一到，兩位小戰(zhàn)士一前一后從路邊突然躍出，挎著卡賓槍對著為首當官的，喝到：

“放下武器，你們已經(jīng)被包圍?！?/p>

這伙逃兵本來就人困馬乏，士氣低落。一見到解放軍心理防線瞬間崩潰，嚇得趕緊把武器一扔，連聲喊投降。

兩位小哨兵俘虜數(shù)倍于己的敵人，立下奇功一件，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。只是幾經(jīng)審問，這伙俘虜里也沒有審出什么大官。但其中有一個人行為舉止非常怪異，他穿著普通士兵的衣服，口袋里裝著的東西卻沒有一件尋常的：進口的香煙、巧克力、牛肉干、派克的金筆。

而且此人情緒波動很大，趁著看守不注意，拿起一塊石頭猛砸自己的頭部，頓時血流滿面。這樣的場面，讓所有人始料未及，醫(yī)護人員趕忙上前搶救。也正是在這個當口，俘虜中有人驚慌之余竟然脫口喊出：

“不好了，杜長官要自盡！”

杜長官？蔣軍里面能有幾個姓杜的大官。事已至此，再想瞞就瞞不住了，這位被俘后羞憤想要自盡的杜長官，正是淮海戰(zhàn)場最后一條大魚—徐州“剿總”副司令杜聿明。

從被俘的那一刻起，杜聿明整個人就垮了。他本就是帶病上陣，胃潰瘍、肺結核和腎結核都是長年痼疾，再加上一個脊椎炎，幾乎三天兩頭就被送往醫(yī)院，整個人都虛弱地不成樣子，平時連最基本的站立都很困難。更何況現(xiàn)在又做了俘虜，這對于一個軍人來說，精神上是最絕望的。

杜聿明是一個驕傲的人，他出身黃埔一期，20歲時隨軍東征陳炯明，率領敢死隊率先攻下淡水城，可謂少年得志，一戰(zhàn)成名。后來的抗日戰(zhàn)爭中，又從長城腳下一直打到滇緬戰(zhàn)場，曾指揮王牌第5軍血戰(zhàn)昆侖關，重創(chuàng)號稱“鋼軍”的日軍第5師團，擊斃日軍第21旅團少將旅團長中村正雄。

中村正雄臨死之前，曾在日記中寫到過這樣一段話：

“我曾經(jīng)率領21旅團在日俄戰(zhàn)爭中擊敗過俄國人，那是因為我們的頑強戰(zhàn)勝了俄國人的頑強。但是，在昆侖關，我們應該承認，我遇到了一支比俄國軍隊更強的軍隊?！?/p>

杜聿明外表書生氣很濃，但作戰(zhàn)風格卻是出了名的強悍，不怕死，敢拼命。遠征軍時期，他的這種氣質(zhì)更是極大地影響了麾下的將士，因此總能在最艱苦的條件下取得的勝利。同古會戰(zhàn)，新22師正是在杜聿明的指揮下與日軍血戰(zhàn)半月，大戰(zhàn)12場，最終取得以少勝多的空前勝利，連英軍盟友都直呼不可思議。

可到了解放戰(zhàn)爭，一切都變了。先敗東北，再敗淮海，直至成為階下之囚，這是杜聿明從來沒有想到過的。什么名將，什么英雄，轉(zhuǎn)瞬之間就成了過眼云煙。直到在功德林里，杜聿明仍然不甘心，他一直都在糾結一個問題：

曾經(jīng)風光無限的自己，為何這一次會一敗涂地？

二、帶著疑心上的戰(zhàn)場

一遍又一遍的戰(zhàn)場復盤，和功德林里的同僚們反復討論，杜聿明最后給自己的失敗找到了兩點原因：

第一：上級的無能

杜聿明當年空降淮海，名義上為副司令，全權指揮全軍，但實際上扮演的還是“救火隊長”的角色，負責給人收拾爛攤子。而留下這爛攤子的人，一個是劉峙，另一個就是蔣介石。

劉峙綽號“福將”，實則庸才一個，蔣介石選擇讓他坐鎮(zhèn)淮海，不為其他，只圖他忠心耿耿而且能聽話。只不過這位三軍主帥一到淮海，就把數(shù)十萬大軍一字排開，擺在徐州到蚌埠200多公里的鐵路兩側。這樣布陣的后果，就是幾個主力兵團表面上看似連在一起，實際上各自為戰(zhàn)。加之指揮混亂，只要一處被打，其余友軍根本不敢救援，只有倉皇逃命。

而且為了轉(zhuǎn)移自己在連云港私設鹽店積累的財產(chǎn)，劉峙還耍了一個小手段，命令本已撤退的黃百韜第7兵團在新安鎮(zhèn)等待44軍前來匯合。正是這白白耗掉的兩天，直接導致黃百韜兵團被急速南下的華野追上，最終全軍覆沒。

劉峙的糊涂指揮，讓蔣介石懊悔不已。他本想讓白崇禧接替劉峙，不曾想白崇禧在看到徐蚌的兵力部署后，只撂下一句話：

“不去，此等兵力部署神仙難救?！?/p>

比起白崇禧，杜聿明就沒有那么幸運了。從東北趕到淮海，他才發(fā)現(xiàn)大局已定，唯一的辦法只有棄軍保帥，80萬大軍能撤出多少就撤出多少。

關鍵時刻，又是那位蔣校長習慣性地戰(zhàn)場微操，誰都舍不得。先是勒令杜聿明救援黃百韜兵團，再是下令替黃維兵團解圍，結果最后兩個兵團非但一個沒救到，還把本來有機會脫險的杜聿明給搭了進去。

一個留下爛攤子的劉峙，一個不擅長軍事卻偏要遙控指揮的蔣校長，作為一名主帥，杜聿明在關鍵時刻猶豫不決，對錯誤的命令依然執(zhí)行不誤，終于被自己的愚忠推進了火坑。哪怕最后心里還在敬畏那位曾經(jīng)的校長，杜聿明也不得承認：

“不知三軍之權而統(tǒng)三軍之任，每到重要關節(jié)總是直接干預指揮，怎能不?。俊?/p>

第二：內(nèi)部出賣

在被俘虜后，杜聿明曾向看管自己的華野4縱機要參謀蘇榮問過這樣一個問題：

“為什么不管我如何的排兵布陣，粟?？偰軗屜纫徊剑陉P鍵的時間、地點及時出現(xiàn)，讓我所有的計劃全部失敗？”

這個問題，一直困擾了杜聿明很多年。想到最后，杜聿明只能把原因歸咎于一點：不是粟裕用兵如神，而是內(nèi)部有人出賣了自己。

杜聿明說這話也并非信口開河，而是有太多前車之鑒。

當年淮海戰(zhàn)役，蔣軍三個主力兵團包括杜聿明、黃維、黃百韜。其中黃百韜兵團被圍，除了劉峙的糊涂指揮外，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戰(zhàn)役打響后的第三天，何基灃、張克俠在賈汪起義，讓徐州東北大門洞開。華野3個縱隊迅速通過起義部隊防區(qū)，直插隴海路，攻占曹八集，徹底切斷了黃百韜兵團西撤通路。

而另一邊的黃維更具代表性，他被包圍時，手中兵精糧足，完全有能力突圍而出。但偏偏就在最關鍵的時候，又是廖運周率領110師5000多人戰(zhàn)場起義，直接導致黃維正在進行的突圍計劃破產(chǎn)。

淮海戰(zhàn)役，明面上是雙方百萬大軍的捉對廝殺，實際暗地里也風云涌動，精彩的諜戰(zhàn)戲碼往往成為戰(zhàn)局的關鍵突破口。杜聿明是深知解放軍諜戰(zhàn)厲害的，因此在聯(lián)想到黃百韜和黃維結局后，他自然也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內(nèi)部給出賣了。

而且，杜聿明還有一個嚴重懷疑的對象—郭汝瑰。他曾在回憶錄中寫過這一段話：

“顧祝同他們是完全聽信郭汝瑰這個小鬼的擺布，才造成這種糟糕局面。我想責問郭汝瑰為什么不照原定計劃主力撤到蚌埠附近，正在猶豫不決之際，見顧祝同等人同意郭汝瑰報告這一方案，覺得爭也無益，一個人孤掌難鳴，爭吵起來，反而會失了蔣介石的寵信?！?/p>

杜聿明最先懷疑郭汝瑰，是因為經(jīng)他之手制定出來的作戰(zhàn)計劃明顯漏洞百出。要是顧祝同、何應欽制定出這種戰(zhàn)略，杜聿明可能也就認了，因為這些所謂的高層一向“不太高明”，但換成郭汝瑰，杜聿明可就不認。

杜聿明在出征前，曾向蔣介石告了一狀：

“在我軍中，我都夠清廉了，但是郭汝瑰居然比我還清廉，他一不要財，二不要色，家里只有簡單的幾樣家具，并無豪華的裝飾，沙發(fā)打滿了補丁，吃飯居然沒有肉簡樸到了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步，所以我推測他一定是地下黨！”

蔣介石聽完后勃然大怒，沒好氣地質(zhì)問道：

“你的意思就是我們的官員貪財好色？郭汝瑰省吃儉用，保持廉潔的作風，他應該被表揚而不是被質(zhì)疑。”

蔣介石信任郭汝瑰，除了他一向表現(xiàn)良好之外，還有一點就是背景純正。郭汝瑰是川軍名將郭汝棟堂弟，黃埔五期畢業(yè)，抗戰(zhàn)期間屢立戰(zhàn)功，因為出色的參謀能力獲得陳誠的賞識，被納為心腹，解放戰(zhàn)爭期間更是一年三遷升為作戰(zhàn)廳長。

一個出身將門的黃埔生，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參與重要戰(zhàn)略謀劃的心腹，卻因為一個破沙發(fā)被杜聿明懷疑成臥底，也難怪蔣介石不給愛將面子，狠狠批了杜聿明一頓。

但即便如此，杜聿明還是沒有打消顧慮，甚至一輩子都帶著疑心。他的妻子曹秀清就曾回憶說杜聿明因為淮海戰(zhàn)役的失利困擾半生，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那件破沙發(fā)引起對郭汝瑰的懷疑后，疑問一直沒有得到解答。

事實上，杜聿明的猜測是對的。郭汝瑰不但是我軍安插在敵人內(nèi)部最大的一個臥底，也確實及時傳遞出了杜聿明關于淮海戰(zhàn)役的相關情報。但有一點杜聿明卻不會知道，郭汝瑰傳遞出來的這個絕密情報，粟裕卻沒有相信。

三、萬難的選擇

淮海戰(zhàn)役中期，黃百韜第7兵團全軍覆沒，企圖東撤的黃維第12兵團又被中原野戰(zhàn)軍包圍在雙堆集，整個淮海戰(zhàn)局進入了最緊張，也是最復雜微妙的階段。

當時身為華東野戰(zhàn)軍代司令員的粟裕，眼睛死死地盯著困守徐州的杜聿明30萬主力兵團，他相信以當前戰(zhàn)場的局勢，杜聿明絕不會坐以待斃，很有可能會選擇放棄已成孤城的徐州。而杜聿明最有可能的撤退路線，就是沿津浦路西側南下，這樣既能與劉汝明、李延年兵團做呼應之勢，也可以順勢向西解黃維之圍。

但正當粟裕準備將華野主力調(diào)往津浦路沿線，打算守株待兔，阻截杜聿明集團的時候，西柏坡卻送來了一封絕密的情報，內(nèi)容讓粟裕大吃一驚。情報證實了杜聿明兵團要從徐州突圍的計劃，但路線卻不是津浦路，而是向東南方，走淮陰、淮安一線，直接向南京方向撤退。

兩淮地區(qū)水網(wǎng)縱橫，大兵團根本無法快速行軍，機械化部隊在河叉爛泥里更是寸步難行。粟裕說服不了自己，杜聿明不是劉峙那樣的軍事庸才，他打過太多逆風仗，經(jīng)驗充分，且素來以謀略著稱，絕不會給自己選擇這樣一條下策。

一邊是被定義為“準確無誤”的絕密情報，一邊是軍事家的戰(zhàn)略自覺和對自己對手習慣的判斷，粟裕從未如此猶豫過。此時華野的兵力已經(jīng)運用到極限，不可能封堵杜聿明的兩條撤退路線，只能集中優(yōu)勢兵力部署一路。對于粟裕來說，如果判斷錯誤放走了杜聿明，不只是貽誤軍機，更會影響到整個南線決戰(zhàn)，決定淮海戰(zhàn)役的最終勝負。

無數(shù)次心理博弈后，粟裕最終選擇相信自己的判斷，放出兩淮，將華野主力部署在津浦路西側。而事實證明，粟裕的判斷完全正確，杜聿明放棄徐州后，全軍往西撤退。粟裕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下，果斷命令華野各縱隊全力追擊堵截杜聿明兵團，最終在永城東北的陳官莊成功對其實現(xiàn)合圍。

粟裕的自信和果斷，為淮海戰(zhàn)役的勝利立下一大功。如果換成其他主帥，誰又能保證自己會有如此的勇氣，放著到手的情報不去相信。

直至多年之后，真相才浮出水面。當時郭汝瑰送出的情報，確實是作戰(zhàn)廳制定好的最后方略，作戰(zhàn)命令也正式下達給了杜聿明。但當時杜聿明根本信不過郭汝瑰，更不愿意執(zhí)行他的方略，便再三要求蔣介石尊重自己沿津浦路西側南下的決定，而且為了泄密，不能向任何人透露，表明上仍是執(zhí)行走兩淮的命令。

不得不說，杜聿明的這招障眼法是十足的高明，只是可惜他的對手是粟裕。

1981年5月，杜聿明病重，彌留之際，他最后的心愿就是一定要見到郭汝瑰。

看著曾經(jīng)亦敵亦友的郭汝瑰，杜聿明問出了那個困擾自己半輩子的疑問：

“我的時日無多，今日只想知道一件事，當年你是不是臥底？”

而郭汝瑰只是微笑地握住他的手，說了一句：

“不必執(zhí)著于此，當年我們僅僅是立場不同罷了?！?/p>

直到最后，兩個人的心境也是完全不同的。杜聿明是功德林第一批特赦的人員，也經(jīng)歷了很長一段新社會的生活，但心里仍掛念這舊日的恩怨。而郭汝瑰其實并沒有那么幸運，因為身份的特殊性，他的潛伏經(jīng)歷一直沒有向外透露，待遇只是按起義人員對待，甚至一度在特殊年代受到?jīng)_擊。

功績不為人知，榮譽不能加身，這可能是大多數(shù)潛伏英雄都經(jīng)歷過的。但是正如郭汝瑰回答杜聿明的那樣，除了信仰之外，其他的何必執(zhí)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