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沉淀于記憶年輪最深處的往事，常常因刻骨銘心，而抹不去那段深深的刻痕，在混沌的年紀突顯出來,似淤泥中的苔蘚，一經(jīng)攪動，就從水底冒出來。

自從我入小學，每年秋季都能吃到云龍湖里膘肥體壯的魚兒。那是小舅在云龍湖養(yǎng)漁場里捕撈的魚，帶給我們嘗鮮的。魚兒大多數(shù)是鯉魚、鰱魚，占滿了我家大大小小的臉盆、澡盆，魚兒體長肚肥，時不時會蹦出盆來，搞得狹小的房間到處是水。我雙手托著魚兒，想把它們放回盆中，它們并不領情，只見它大口呼吸，雙鰓一張一合，眼睛直視著我，猛得抖尾，拍打在我的肚子上，滑到地面，不斷翻騰起來。

小舅的養(yǎng)魚場處在云龍湖湖南一側的小島上，三面環(huán)湖，如今因島內(nèi)外荷蓮環(huán)圍如網(wǎng)，而取名荷風島。舅的魚塘有十五畝，是島上魚塘較大的一處，可以連通云龍湖。魚塘里主要養(yǎng)殖常規(guī)魚種。從早春二月開始投苗到秋季捕撈，小舅總不離魚塘左右。他常年住在塘岸邊一間簡陋的石頭屋里，陰暗潮濕，低矮的屋頂貼著人的頭皮，一張床兩把椅子落地，就再也安不下其他東西了。郊外的風野，坐在屋里，只覺得背后涼颼颼的。屋外有一條黑狗趴在門口，狗是小舅唯一的伴兒，狗是喝面條湯長大的，皮毛灰暗，體型精瘦精瘦的，但只要夜里有一絲響動，它立刻伸長脖子，圓瞪雙眼，往前竄起，狂吠不止。聽到叫聲，小舅會馬上起身出去查看。因一天要投三次飼料，他天天要穿著雨靴在水中泡，因此得了嚴重的風濕病。為了云龍湖一湖碧水，小舅從不像別人偷偷往塘里投藥物，只在每年的秋末清理池塘時，在池塘各處撒上白石灰，需幾日，翻泥再撒一遍，徹底殺菌消毒，因此魚兒不生病。夏季魚兒密度大，池塘缺氧時，要天天打氧。水渾濁時，還要打開水閘補水，源源不斷地清流從云龍湖里流進池塘，魚兒又歡蹦起來。

小舅喜歡喝酒，疲憊一天后，他就會出島來到西側珠山附近的村莊，在小酒館里捧碗喝上幾碗米酒，就幾粒水煮花生米，懶懶地依偎在柜臺邊，跟老板娘閑扯幾句家常。舅在村里的名氣大，沿珠山坡高低錯落的魚館都扯著“湖魚湖鮮”的黃旗招牌。正午時分，各處魚館散發(fā)著誘人的魚香，引得魚館外排著長隊等空位的食客探頭探腦，心神不寧。魚館所烹的魚都是從舅和他的同行那里撈來的，舅總是挑個頭適中的供給魚館，價格分量也地道，因此他在珠山村一帶無人不曉。湖魚被做成徐州知名的傳統(tǒng)小吃——羊方藏魚，最受游客的喜愛。此道菜相傳是四千年前建立大彭氏國的彭祖創(chuàng)制的。將半尺新鮮的魚宰殺洗凈，放入剖開的大塊羊肉中裹緊，置入鍋中慢火小燉。這時，羊肉特有的膻浸入魚肉中，魚的鮮蒸騰至羊肉紅白相間的肉里，開鍋時已是濃香撲鼻。漢字“鮮”字的緣由，正是起源于這道菜的做法和口感。

收獲的季節(jié)，并非都伴隨喜悅。

2002年秋季，魚兒快收網(wǎng)時，一場罕見的水災，幾乎把一年的辛勞全沖走了，搶回來的魚兒只有寥寥幾網(wǎng)，大部分都隨波而去。冰冷的湖水浸不透剛毅的性格，破損的圍堰沖不垮黝黑的脊梁。水剛退去，小舅登上雨靴，在抽凈水的魚塘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撒石灰粉消毒，他為第二年做著準備。

2004年小舅得了絕癥，已經(jīng)到了晚期。

在泥濘的水塘里，一行行腳印歪歪斜斜的串起。魚塘放水時，激流將它們抹去，抹不去的是如鏡的水面上小舅的倒影。

周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