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上的花正順序開放,新葉青翠欲滴,小鳥嘰喳好奇,溫柔的風撲面而來。
歲月就這樣,帶我們又來到了一年清明。
清明——這兩個字多好。
看那“清”字,青草一片,在水一旁,透露出春的氣息。
而那“明”字,因日月交相輝映,使人眼前一亮,黑暗和蒙昧告退了,大地被光明覆蓋。
清明時節(jié),是春氣萌動熱烈的時節(jié),敬祖,尋根,懷念,惜春,它攜著深邃,從遙遠的過去一路走來……
故鄉(xiāng)、故人、故事,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,躍然于眼前,而清明,給了思念最鄭重的儀式感。
大眾日報客戶端聯(lián)合大眾日報豐收副刊推出主題征文活動“清明時節(jié)”,向每一個遠行的生命行禮,相聚和別離的命題,在今天再次開啟。
在繁忙的日子里,停歇一下腳步,看看天空,念念過往,思考一下來去歸處。
征文要求:
字數(shù)不限,有配圖和視頻更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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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正強
——昨晚夢見了父親,他問我過得好不好?白天一整天魂不守舍,追憶成文。我想知道,生性善良老實木訥的父親,在天堂過得是否舒心?
2004年10月20日,是濰柴廠慶58周年紀念日。正當全廠上下歡歌慶祝時,父親卻沒能熬過去,他去了另一個世界。
父親患糖尿病已有17年,瘦弱的身體不足100斤。也許是知道這次病得比較嚴重,即將不久于人世,我們兄弟姊妹征求他的意見,問他愿意到哪里住院時,他說要到濰坊。
父親是9月15日下午住進濰坊市人民醫(yī)院內分泌科的。住院后的第三天,父親渾身虛腫得厲害,小腿用手一按,深深的一個大坑,半天彈不回來。
晚上,同病房的病友打完針都回家了,母親和姐姐也都回去了。我一個人留在病房陪父親。父親大便困難,我為他買了一個高腳痰盂,爹蹲在上面,臉憋得都扭曲了,還是便不下來,父親老淚縱橫。“孩子,我怕快不行了。以后,你們要好好照顧你娘,她這一輩子不容易,年輕時是要飯來我們村的,為了你們幾個能夠上學,吃了一輩子苦,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?!?/p>
父親嘮叨了很多,我肝腸欲斷,不住地點著頭,淚水止不住往下流。蹲在地上安慰著父親,“你會好起來的。”父親性格內向,平時不愛說話,但心里卻明白著。他邊搖著頭,邊用手摸著我的頭,不住地嘆息。
看到父親便不出來痛苦扭曲的臉,我說,“爹,我?guī)湍阌檬謸赋鰜戆伞?。父親連連搖頭??晌疫€是用手去摳,卻怎么也摳不出來。那一夜,我刻骨銘心。
入院第5天,父親實在難受,于是我問醫(yī)生開了瀉藥,吃了一天,大便開始正常,但小便卻漸漸稀少了。父親肚子、后背、大腿虛脹得更加厲害。自入院以來,每天打五大瓶液體,其中兩大瓶滴得非常緩慢,從早上8點往往一直滴到次日凌晨5點,父親也一直處于似睡非睡的迷糊狀態(tài),由于一個姿勢長期躺著,腰斷了似的,不停地哼哼。
我連續(xù)熬了五天五夜,每天睡眠不足3個小時。實在是困極了。聽到父親不停地呻吟,我心里突然有一種莫名其妙地煩躁。說“爹,你忍忍吧”,有時口氣還很不好?,F(xiàn)在后悔莫及。早知道父親在世僅有35天了,我就是一直不睡覺也會陪在他身邊,更何況還會去呵斥我老實巴交的父親。
一周多了,父親始終不見好轉。更可怕的是,本想扶著他下地走兩步,卻是站也站不穩(wěn)了,父親兩腿直打彎,嘴里念叨著“壞了,真的壞了”。再次抽血化驗時開始漏蛋白了,是典型的尿毒癥后期。我和哥哥咨詢了科室的主任,商討有沒有換腎的可能,醫(yī)生告訴我,你父親年齡大、體質極差,成功率最多1%,風險極大,可能下不了手術臺。我們只有一個念頭,哪怕能讓父親活上三五年,傾家蕩產也不在乎。
實在不行了,先做做透析吧。人民醫(yī)院的透析中心離病房很遠。我找了辦公室的6個同事把父親從二樓病房抬下來,用擔架車推著進了透析中心。當醫(yī)生用長長的針扎入父親的大腿動脈時,我把臉別過去不忍直視。我無法想象,我那瘦弱的父親怎么能夠承受得了如此的痛苦!
透析完的第二天早上,父親睡醒了,我們不敢告訴父親實情。就說腿上扎著針,不能亂動。第一次透析下來了十多斤水,父親立時感到輕松了許多,臉上洋溢著笑容,非常滿足。他一直為自己的兩個兒子自豪??吹酵》康囊粋€病友,因為交不上住院費在發(fā)愁,父親更加知足。“要是換了咱村的任何一家,我早就沒命了,只有在家等死了”。
透析完的第二晚,父親無法入眠。告訴我他得病的緣由。1988年的冬天,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,母親哮喘病犯了,住進了鄉(xiāng)鎮(zhèn)的醫(yī)院,7天一個人在醫(yī)院里。姐姐為了要生個男孩傳宗接代,與姐夫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,留下了3歲的大女兒,不巧小外甥女得了急性肺炎,父親瘦小的身軀一天背著她每天兩個來回去5里地的鄰村診所打針,總是不見好轉,而且快不行了。父親差點給醫(yī)生跪下,到處討了幾支抗生素,打了兩天就好了。為了還人家這么難搞的藥,父親找到在縣里當醫(yī)生的哥哥的同學,沒想到一下子弄到了一大盒。等到母親和外甥都好了,父親卻病倒了,一病高燒多日。連病帶嚇,多年勞累,終于落下此病。
父親透析了三次,也就是第十天,神智已有些不清,更不能離開人了。常常,父親半睜著眼,一眨不眨地瞅著房頂。時不時把手伸向空中,胡亂地抓著,然后往嘴里送。要不就是自言自語,“快吃啊”“回家去吧”。等你把他搖醒,他睜眼看看你,又迷糊地睡去。不出十分鐘,又開始重復一樣地動作。
我以為因為透析多了,父親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。等到爹不睡,稍微清醒時,我拿出一本書讓他認字,他全認識。神經科、透析中心、內分泌科的醫(yī)生會診,也說沒有大問題。可是我可憐的父親從此以后除了吃飯、大小便外,就一直處于這種狀態(tài),我晚上一個人看著父親的樣子,內心的痛無以言表。
因為每天都要記錄出入量,父親的狀況時刻牽動著我們一家人的心。每次父親說要小便,我那高興勁比什么都好,盡管每次都尿一點點。
9月27日是農歷八月十五,家家團圓的日子。母親因為惦記家里,說還要回家為父親準備壽衣,下午就回去了。醫(yī)院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和父親。
妻子晚上做了兩個菜。父親這時很清醒,看來透析了四次多少有點效果。多年一直吃高粱窩頭、沒有動過甜食的父親,問我要了很小的一塊月餅,放進嘴里很滿足地含著,說這是他最甜蜜的一個中秋節(jié)。
透析了十次左右,進入10月中旬,父親的狀況一天不如一天。一直是恍惚昏迷的狀態(tài),有時做著噩夢,手還是不停地向空中抓著。偶爾清醒時,問他夢到了什么,他說見到了爺爺、奶奶、二大爺,還有以前小時候的長輩、兄弟都在搶他的衣服,跟他搶東西吃,而這些人都已經走了十幾年,許多人我都沒有見過或者聽說過。
10月15日,父親的狀況更加不好,心情更加狂躁,經常一把將吊瓶的針拔掉,嘴里喊著“我要回家”。醫(yī)生到病房,用手按了按他的胳膊和腿上的肌肉,搖了搖頭。把我和哥哥叫到辦公室,委婉地告之再治療沒有意義了。但我們怎么能放棄?說可以用最好地藥,只要有一線希望,希望父親能夠在世上多活一天。
10月19日下午,醫(yī)院下了病危通知書。
10月20日早上,濰柴廠慶舉行升旗儀式,辦公室打電話讓我參加,我請了假。這一天,父親一直處于深度昏迷,怎么叫也叫不醒,只是大口大口地吐氣。
下午6點,我對累了一天的哥哥說,你先出去吃點飯吧,幾乎一天沒有吃東西了。哥哥剛走,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,就打電話告訴同事過來看看。同事干過基層工會工作,經常處理職工家屬的生老病死,見得多、有經驗。他來一看,就說只吐氣、不喘氣,怕是不行了,讓妻子趕快回家拿壽衣。我也趕忙給哥哥打電話催他回來。
也就是不到半個小時的功夫,父親真的走到了生命的盡頭,不行了。我和哥哥怎么叫也叫不醒,急忙喊值班醫(yī)生,進行心臟急救,一切于事無補。
6點30分,一切都結束了,父親再也沒有醒來。
妻子陪母親趕到醫(yī)院。母親放聲大哭了一會,然后鎮(zhèn)定地說,不能讓你爹在外邊,咱們讓他回家。
我顧不上悲痛,同事們幫忙為父親擦著身子、穿著壽衣。我租了輛靈車,連夜把父親拉回了老家。
回到家,叔叔們幫著守靈。我一頭倒下,那一夜我竟然睡著了,而且睡得特別踏實。
第二天,父親躺在正屋中央的地上,那么安詳。爹,你再也不用受苦、受累、受罪了。我忍不住用手去摸父親的臉,竟然還是熱乎乎的。把自己的臉貼上去,也是溫暖如初。我懷疑,父親是不是真的去了。村里老人說,這是你爹活著時修來的福氣,他到天堂享福去了。
按照農村老家的規(guī)矩,葬禮三天。請了戲班子,全村的老少幾乎都來了,十八人抬棺,風風光光把父親火化,又入土為安。從墓地回到家,親朋好友都已經漸漸散去。面對空蕩蕩的院子和自己的兄弟姐妹,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。我的爹,我沒有什么能耐,沒能把你救回來。幾欲哭昏過去。
父親下葬的第二年,墳頭上自己長出了一棵榆樹,枝葉一年比一年旺盛,一直長到拳頭粗。村里人都說,那是你爹積德了,在保佑子孫后代平安順利、飛黃騰達哩。
時至今日,父親已經去世十五年了?,F(xiàn)在竟還常常夢起、想起他。許多往事一幕幕恍如昨日一般清晰……
20世紀60年代大躍進挨餓時,父親在村里大隊上干保管,他腰里掛著大隊集體倉庫的鑰匙,守著那么多的糧食種子,卻從沒有動一粒糧食,而這時一家人正在吃野菜挨餓。
20世紀80年代初,父親是村里生產一小隊的隊長。那時農村開始包產到戶,分責任田,他讓社員把地挑完了,留下最貧瘠的山地給自家,落得一家人抱怨,他也就成了別人眼里的傻子。
1983年6月,我考上了縣城的第一中學,是父親每個星期騎自行車跑30里路為我送煎餅、咸菜。記得有一年夏天,父親冒著大雨,高高地挽著褲腿,戴著斗笠、披著一塊白塑料薄膜,在等我下課。我站在教室外走廊,目送又瘦又小的父親的背影漸漸遠去。若干年過后,我一位同學告訴我,那年那日那景,父子二人的一幕讓她動容、很久無法忘懷。
1986年7月,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學,父親去青州火車站送我,坐公共汽車去火車站的路上,他一直默默無語,那一定是在擔心孩子能不能適應離家的生活。等我好不容易從窗口擠上綠皮火車,從車窗遠遠看到他一個人追著火車跑了好遠。
1993年6月28日,兒子出生。父親得到喜訊,7月10日第一個來到家里看望,從他看孫子的眼神中,我看到的是從心底里流露出的滿滿的愛。
2002年和2003年,由于長期勞累,吃粗糧營養(yǎng)不良,又不懂醫(yī)學常識,父親兩次犯了嚴重的低血糖,幾欲喪命。一次是母親胳膊骨折在臨朐縣醫(yī)院住院,父親一個人昏厥在家,渾身抽搐在地,正巧姐姐回娘家,緊急打了120,送到縣醫(yī)院,撿回了一條命。一次是晚上11點,父親在東營勝利中心醫(yī)院住院,血糖降過了頭又不省人事,哥哥以為不行了,慌里慌張半夜12點給我打電話,等我匆忙趕到醫(yī)院,父親打上一針葡萄糖又緩了過來。
有時候,我常常一個人呆呆地問自己:一生含辛茹苦、老實厚道的父親,在天堂過得好嗎?
天堂上沒有痛、沒有苦,沒有擔心、沒有牽掛,爹您可以好好地享受了。您留給兒女們無盡的思念,您的一言一行,永遠激勵著我們,成為我們老實做人、勤勉做事的一筆財富。
下輩子,我還做您的兒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