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紀九十年代，解秀清曾在展覽館的留言簿上，見到兩行生硬的中文字跡：“我來自焚毀圓明園的國家，我為歷史上的暴行而感到恥辱，我希望有一天我們能擺脫重負，把掠奪來的文物歸還給圓明園?！彼堰@句話背了下來。

2022年7月14日，圓明園遺址公園西洋樓景觀區(qū)，工作人員在巡視核對遺跡。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

文丨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

編輯丨陳曉舒

校對丨李立軍

本文7474字 閱讀13分鐘

這是一個略顯擁擠的周日，從綺春園南門進入圓明園，穿過觀水鳥的、賞荷花的人群，一路向北，抵達西洋樓并瞻仰一番后，時間已過去近兩小時——這還不過游園一角。

在這片比故宮還要大五倍的土地上，曾有著被譽為“一切造園藝術的典范”的園林建筑組群。然而，1860年后的近百年間，這片土地歷經(jīng)了帝王園居、侵略者及各路豪強的踐踏破壞，并一度成為數(shù)千農(nóng)民的居所。園林盡毀。

1976年，圓明園管理處成立，結(jié)束了園內(nèi)混亂的歷史。1988年，圓明園遺址公園對外開放。1997年7月，它被中宣部公布入選為中國第一批“愛國主義教育基地”。

在今天，身處日新月異的北京四環(huán)與五環(huán)之間，圓明園的周遭只有車流，沒有硝煙。由一座現(xiàn)代都市包圍著，這片園林遺址再度被保護了起來。

荒園

上世紀七十年代，解秀清在圓明園度過了自己的童年。她的家族老屋在綺春園東南角的涵秋館一帶，據(jù)史料記載是嘉慶皇帝建來賞秋的場所。

解家老屋被菜地、藕地與核桃林包圍，父母在院里種植草珠子與角瓜，也養(yǎng)雞，下了蛋就賣給北京大學、清華大學的師生。老屋東側(cè)的水域則有一大片蘆葦蕩，“七十年代，好多人提了塑料桶進蘆葦蕩里邊，半個小時后，提著一桶鳥蛋就出來了?！?/p>

一整個童年里，解秀清都覺得，圓明園荒煙蔓草，鳥聲、蟬聲、風聲遠遠蓋過人聲。那里是自然和兒童的天堂。園內(nèi)無墻也無門，只有一條窄窄的、南北貫通的土路，剛好容一輛拖拉機開過去。解秀清與伙伴們會下福海游泳，也常騎車去園子東北角的西洋樓，攀爬斷垣殘壁，坐在海晏堂的大貝殼里互相打趣，說那曾經(jīng)是慈禧洗澡的浴盆。

她要很多年后才會知道，那些被她的自行車胎碾過的、大得無邊無際的荒草地之下，掩藏著的不僅是驚世駭俗的暴行，還有難以估量的文物與建筑遺址。

時間向前撥近三百年。1707年，康熙將北京西北郊華家屯的一塊600余畝的土地賜給四子胤禛，命名“圓明園”，取義“圓而入神，君子之時中也。明而普照，達人之睿智也。”寓意康熙希望胤禛品德圓滿、完美明智。

胤禛即雍正即位后，擴建圓明園并常居其中理政。后又經(jīng)幾朝皇帝促成，增長春園、綺春園，合屬圓明園總管大臣管理。三園總面積達5200余畝，建筑總面積達20萬平方米，比紫禁城多4萬多平方米。園內(nèi)有漢白玉扶手、各色琺瑯花瓶、青銅獅子等奇珍異寶，也有河海、崇山與瓊樓玉宇等人工自然交錯的景致。

“在我們的歐洲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拿來對比這座園林的奢華?！狈▏鴮④娒赏邪钤f。

1856年，英法兩國政府以“亞羅號事件”和“馬神父事件”為由向清政府發(fā)起第二次鴉片戰(zhàn)爭。1860年9月22日，鋼槍鐵炮之下，咸豐帝攜妻兒及部分貴族官僚逃亡熱河，其弟恭親王奕?留京談判。10月6日晚上7點鐘，法國軍隊抵達并攻占圓明園。次日，英法聯(lián)軍在圓明園內(nèi)開始長達十余日的劫掠。10月18日的早晨，英國軍隊分散成小股在圓明園內(nèi)放火，無數(shù)宮殿、廟宇、亭榭及涼臺付之一炬。

“我們走出圓明園的大宮門，興奮里帶著一絲哀傷，回首望去，只見飛舞跳躍的火苗像一個個奇異的花環(huán)，點燃并吞噬了一扇扇大門……火舌呼嘯，噼啪作響，仿佛在毀滅中歌唱?！庇杏勘诨貞涗浿袑懙馈?/p>

那以后，歷史像一臺剎車失靈的列車，拉著清朝，也拉著圓明園，無可挽回地向衰敗沖刺。

1873年，清政府試圖重修圓明園，終因財力不足而告終。其后半個多世紀，圓明園又遭八國聯(lián)軍、軍閥、土匪、兵痞等破壞，并在辛亥革命后迎來大批農(nóng)民入園生產(chǎn)生活。

新中國成立后，圓明園遺址由頤和園管理部門代管。1951年，周恩來對時任都市計劃委員會副主任梁思成說：“圓明園遺址要保留，地不要撥用了。帝國主義把它燒毀，以后有條件，我們還可以恢復嘛?！蓖?，北京市政府下令禁止任何機關單位移動圓明園石塊。1956年，北京市園林局開始在圓明園內(nèi)植樹。1964年，圓明園遺址交區(qū)綠化隊管理。

然而，“文革”期間，圓明園遭遇“挖山填湖、取石建屋、侵占土地、盜伐樹木”等現(xiàn)象。直到動亂尾聲，圓明園儼然已是一座徹底的廢墟。

1975年夏天，清史學者王道成初訪圓明園時，手頭的資料有限得可憐，“只有一張簡單的示意地圖，劃出圓明園的范圍，連行走的線路都沒有?！?/p>

他決意，先去考察圓明園內(nèi)“最大、最顯眼”的水域福海。福海開拓于雍正時期，沿岸仿造了平湖秋月、雷峰夕照等西湖景觀，是清廷舉辦冰嬉、龍舟競賽等活動的常用場所，歷史上的水域面積達34.4萬平方米，約等于327個賽用標準游泳池。

如今近九旬的王道成仍歷歷在目——他踩著小道來到地圖所示的福海東岸，大吃一驚，見近岸有一大片稻田，一起風，麥浪一波拱一波。對岸則是幾座矮屋，農(nóng)民正扛著鋤頭下地。農(nóng)田之外，滿目荒涼。

“福海中央有大小三座島嶼組成的‘蓬島瑤臺’，是仿照李思訓的仙山樓閣圖建造的，但是在當時，樓閣、蓬島與瑤臺都不見了?！杯h(huán)湖有幾棵柳樹，粗大蒼勁，他估計，或許是百年前就種下的古樹。

那是個晴朗的夏日，王道成在福海邊坐了一下午，聽著啄木鳥“嘟嘟”啄木，也聽到陣陣蛙鳴。他想到“稻花香里說豐年，聽取蛙聲一片”，更想到“故宮禾黍，人世滄?！?。

2022年7月14日，圓明園遺址公園內(nèi)，游船行駛在湖面上。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

公園

荒園的歷史在1976年終結(jié)。那年11月，經(jīng)北京市建委批準，圓明園管理處正式成立。

成立元年，管理處有職工二十八人，次年增至四十余人。職工們自己動手，在圓明園東部蓋了三十余間辦公、生活及管理用房，又在西洋樓區(qū)域搭建起2000多平方米的展覽室，向公眾開放“圓明園園史展覽”。

他們找來幾輛手推車，在西洋樓清運渣土3000多立方米，又將流散于朗潤園的五塊石雕巨屏、兩件漢白玉方塔拉回，初步恢復了方外觀、觀水法、大水法等遺址面貌。管理處現(xiàn)存放的幾大摞圓明園古建筑樣式圖紙，也是頭一批職工去國家圖書館借閱后，在宣紙上描繪而來的。

此外的時間，職工們種植了大量樹木?！?0 50厘米的樹坑，定額是每人一天挖18個坑，結(jié)果平均每人一天完成30個，最多的居然一天挖了59個坑?！痹h支部副書記張恩蔭回憶，每年，職工們新植樹6000株以上。

1980年秋天，王道成去圓明園參會，再一次來到福海東岸時，見四周已然草木茵茵，道路也做了拓寬修整。不過，問題依然清晰可見，“福海西岸出現(xiàn)了一排豬圈，武陵春色的山洞塌了一半，杏花春館也被夷為平地、成了農(nóng)田，正大光明殿成了垃圾場，每天幾十輛車從北京各地開過來倒垃圾……”園內(nèi)還有機修廠、鍋爐廠、打靶場等。圓明園管理處的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1980年，園內(nèi)有7個生產(chǎn)隊、270戶居民、20多個聚居點及2000多名居民。

同年，圓明園學術討論會在北京召開，會上發(fā)起“保護、整修及利用圓明園遺址倡議”的簽名活動，據(jù)《光明日報》報道，該活動得到了包括宋慶齡在內(nèi)的社會各界1583人的支持。這是一份決定性的倡議書。1983年，中共中央、國務院批準把圓明園遺址規(guī)劃為遺址公園。次年，福海修復工程開始。

解秀清難忘那場面，1984年12月1日，浩浩蕩蕩的人群擁在湖底，又或者說，是在一個濕漉漉的大土坑底，“翻幾鐵鍬，就能挖出蛇來。”婦女們扎著紅紅綠綠的頭巾，清出的淤泥被小推車源源不斷地推走。而后是修駁岸、放水，到1985年6月，福海已修得初具模樣，可以開纜放船了。

1986年，在政府統(tǒng)一安排下，解秀清一家搬遷至離圓明園一條街開外的福緣門。到2000年，圓明園內(nèi)所有居民均被遷出。

離開后，解秀清漸漸發(fā)覺自己對圓明園有一種歸宿式的喜愛，她生在那兒，長在那兒；她與園內(nèi)因“崖秀溪清”而得名的秀清村同名；她上學后，背書、背習題都坐在涵秋館東側(cè)的小土坡上；還有西洋樓里她觸摸過的每一塊石頭——這一切都在召喚她回去。

四年后的1990年，解秀清從北師大中文系畢業(yè)，回到已開放的圓明園遺址公園做講解員。與她一樣，圓明園的不少老鄰居通過“農(nóng)轉(zhuǎn)非”政策，陸續(xù)加入管理處擔任保潔、售票、開游船等工作。

上世紀九十年代起，圓明園管理處每年向北京市各中小學發(fā)信，邀請學生們免費進園參觀。解秀清會在展覽館向?qū)W生們講解，“英法聯(lián)軍是怎么劫掠、焚毀圓明園的？盛時的圓明園是什么樣的？現(xiàn)在的圓明園又是什么樣的？”

游園的人氣相當旺盛。解秀清在展覽館內(nèi)兼職賣過紀念品，“都是一毛錢、八分錢的小玩意兒，最貴的也就五毛錢?！币惶炷苜u出2500塊的流水。這座昔日戒備森嚴的皇家園林，在歷經(jīng)侵略者及各路豪強踐踏之后，在新世紀的尾聲成為了一所面向全體人民的遺址公園。

2022年7月10日，圓明園遺址公園內(nèi)，游客正在參觀西洋樓景區(qū)。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

問題、討論與共識

長久以來，一個略顯無奈的誤會擺在公眾面前?！耙惶岬綀A明園，只知道西洋樓的斷垣殘壁?！蓖醯莱烧f，“實際上呢？西洋樓只占全園面積的2%，另外98%都是中式園林建筑。”

鼎盛時期，圓明三園內(nèi)有殿、堂、軒、館、廊、橋等各式建筑造型，組成風景建筑群百余處，造景多取于江南園林風貌?！爸惺綀@林，要‘雖由人造，宛自天開’。這才是為什么，歐洲人把圓明園譽為‘一切造園藝術的典范’?！?/p>

今天，西洋樓的殘垣斷壁還倔強地立在那里，而以木為主材的中式園林早已燃燒殆盡，殘余的木渣、瓦片也被黃土和草皮掩埋。

2022年7月10日，有游客站在正大光明殿遺址前，望著大片草地、幾棵樹和一座傾頹的假山，說：“這就圓明園遺址啊？啥都沒有?！?/p>

管理處成立至今四十余年，類似的發(fā)問持續(xù)不斷。這引申出了一場同樣曠日持久的討論：是否要復建圓明園？是否應該讓游客體會到圓明園作為“一切造園藝術的典范”之美？

1980年發(fā)出的《保護、整修及利用圓明園遺址倡議書》提到，“有計劃地、有步驟地進行科學發(fā)掘遺址”，并且在有條件時，“修復個別景區(qū)作為試點，并清理出若干遺址供游人憑吊?！彪S即有讀者在報紙發(fā)聲：“研究討論無妨，整修大可不必。”

此后，學界衍生出“廢墟派”與“復建派”之爭，前者主張保護“侵略者的作案現(xiàn)場”以記國恥，后者則認為要復建“重現(xiàn)昔日造園藝術的輝煌”。

圓明園管理處文物考古研究中心主任陳輝認為，這是一種真誠的學術討論：“從展示效果來看，現(xiàn)在園里復建的景觀，比如鑒碧亭和西洋樓的迷宮，部分游客肯定喜聞樂見。但是從實際來看，即便要復建圓明園，考量也非常復雜，涉及技術、財政等等?！?/p>

2000年，國家文物局正式批復發(fā)布《圓明園遺址公園規(guī)劃》，提出在一定基礎上，進行必要的恢復和修整，但本著“宜少不宜多”的原則，控制恢復面積在總古建筑面積的10%以內(nèi)。王道成認為，這是一份折中的、具有綱領性的文件。

據(jù)資料，管理處成立四十余年，已發(fā)掘大宮門、含經(jīng)堂、如園等十余處遺址，并于原址陸續(xù)恢復了鑒碧亭、浩然亭、瀛海仙山亭等十余處建筑或景觀。

陳輝提到一個更為迫在眉睫的問題：那些已發(fā)掘、未修復的遺址，多數(shù)只剩夯土地基，靠保護棚、保護罩或是揚塵布遮擋，起臨時保護的作用。大雨或高溫下，夯土可能出現(xiàn)流失或開裂的現(xiàn)象。

為此，管理處的職工們達成了一種審慎的共識：先談保護，再議展示。他們通過人工巡檢與高科技探頭監(jiān)測，記錄夯土的長期變化數(shù)據(jù)，作為申報保護項目的依據(jù)。“我們首先要做的，是幫助遺址對抗時間，不讓它繼續(xù)毀壞下去。”陳輝舉例，經(jīng)上級審批后，管理處對含經(jīng)堂的夯土地基進行了包磚、歸安、補砌等保護。

那么，經(jīng)妥善保護之后，如何向游人展示圓明園？

陳輝贊同含經(jīng)堂的展示方案：雖沒有恢復其建筑群組，但游客能清晰地看到遺址的戲臺、煙道、排水溝、房屋方位等。

解秀清則希望，在加強遺址保護的前提下，園子里能繼續(xù)恢復少量如澹泊寧靜、武陵春色這樣的中式特色建筑，“要讓人記住圓明園的悲壯，也要讓人看見它的美?！?/p>

2022年7月14日，圓明園遺址公園西洋樓景區(qū)，工作人員在巡視核對遺跡。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

管理處主任邱文忠介紹，為更好地向大眾呈現(xiàn)圓明園的歷史風貌，傳播圓明園文化，未來幾年，管理處有幾大任務：一是開展圓明園大宮門等區(qū)域的保護及展示工程；二是盡快推動圓明園博物館的建設，策劃更多的主題展覽；三是數(shù)字化呈現(xiàn)圓明園，在對遺址及文物進行三維掃描的基礎上，借助科技手段，讓游客通過手機、AR眼鏡等多種媒介體驗圓明園美景。

“另外，我們也要逐步有計劃地繼續(xù)進行考古發(fā)掘?！鼻裎闹艺f，新的“規(guī)劃”正在編修當中，“二十年過去了，是否依然像2000年所說，執(zhí)行10%的恢復，還需要專家來作最新評估。當然，一切新計劃，最終都要回歸到保護的前提上去?！?/p>

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，“如何展示圓明園”尚未有標準答案。它已被討論了四十余年，今后也會被一直討論下去。修文物，追文物

2003年，劉陽入職圓明園管理處后，多次去往園內(nèi)各個考古發(fā)掘現(xiàn)場，見到橋梁垮塌、支離破碎，沒燒完的木頭七橫八歪，遍地是瓦片、磚石、瓷片與琉璃碎片。他感到心痛。

那是冰山一角。上世紀九十年代，北京市文物研究所、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等單位開始在圓明園進行考古工作，至今園內(nèi)已出土各類文物碎片十萬余片。

2019年，圓明園管理處啟動“修復1860”項目，在專家指導下，對各遺址出土文物進行系統(tǒng)修復。此項目每年一期，目前已進行了四期。

一筐筐“碎得不成樣子的”文物碎片被送來，文物考古研究中心先對其進行清洗，而后作大致分類?！皠邮中迯推鋵嵤枪ぷ鞯淖詈笠坏?，如果修復要兩個月，我們前期的清洗、分類就要至少四五個月?！标愝x說。

她印象最深的修復文物是一只“繡墩”，即一張附青花瓷坐具。從坦坦蕩蕩遺址出土時，它已變成大小不一的120多塊碎片。拼接期間，所有瓷片被平鋪在一張大桌子上，同事們圍桌而站，拼圖一樣地各作嘗試。

讓科員張可欣比較難忘的則是一枚鼻煙壺，出土于長春園大宮門遺址，是青釉質(zhì)地的，通透如“陽光玫瑰葡萄”，表面還畫著竹林與花卉的圖案。那鼻煙壺相對保存完整，科里只對它進行了清洗、補配及作色。

據(jù)悉，目前為止，文物考古研究中心共計修復文物六十余件，第五期文物修復項目也即將開始。

更多的文物正流散在外。

2020年12月1日，由知名企業(yè)家何鴻燊購買、捐贈的馬首銅像正式回歸圓明園，被管理處安置于正覺寺內(nèi)向公眾展出。馬首銅像被稱為“第一件回歸圓明園的流失海外文物”。

流散于國內(nèi)的文物回收工作也在持續(xù)進行。陳輝介紹，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至今，依賴于職工們在城中走訪溝通，在許多捐贈單位和個人的支持下，管理處已收回文物一百余件。

2003年，劉陽無意中在西單大秤鉤胡同的一處院內(nèi)發(fā)現(xiàn)一對漢白玉大石魚，經(jīng)院內(nèi)居民同意，他將石魚拍照記錄。一年半以后，他閱讀《十八世紀耶穌會士所作圓明園工程考》時，發(fā)現(xiàn)那石魚原位于西洋樓大水法前，遺失在外已有近80年。經(jīng)與前述居民多番交涉，2007年，石魚回歸圓明園。

2010年，海淀區(qū)八家村拆遷，陳輝接到線索稱，一拆遷戶家中發(fā)現(xiàn)兩件石雕須彌座。她趕去調(diào)查，發(fā)現(xiàn)為圓明園流散文物。多次溝通后，該拆遷戶同意歸還文物。

2018年，民盟中央辦公廳向管理處捐贈兩件石刻，上面分別有乾隆與嘉慶的題字。陳輝記得，捐贈儀式當天，民盟的一位干部對她說，自己還是小姑娘時，這兩塊石刻就在民盟后院，如今自己要退休了，石刻也要走了，“她說這石刻陪了她半輩子，希望我們一定要保護好它。”

這是陳輝參加工作以來，最覺動容的時刻。

2022年7月10日，圓明園遺址公園內(nèi)，游客正在參觀含經(jīng)堂遺址。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

從舊園，到新園

2022年7月14日上午，蟬在嘶鳴，腳踝高的草叢里，偶爾冒幾朵黃花、幾株狗尾草。烈日暴曬下，西洋樓的巨石發(fā)燙。張可欣在巨石當中穿行，她熟門熟路，知道哪兒草低，哪兒坡緩。

每月兩次，文物考古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員會對全園遺址進行檢查，張可欣與同事兩人一組，一直負責西洋樓區(qū)域。

下過幾場雨，幾座廢棄的水法池子里積下淺水；肉眼可見的，海晏堂蓄水樓那倒梯形的夯土芯上，落下了雨水沖刷的黑跡；幾處石頭縫里長出了小草，爬山虎也爬得更高了——張可欣將這些變化記下，再作更細致的觀察：石刻、石柱等殘余石質(zhì)構(gòu)件是否有損壞、丟失或被亂涂亂畫？

“建了公園管起來之后，石頭倒沒再丟過，”陳輝說，“但是哪怕在十多年前，游客在石頭上涂畫的現(xiàn)象也還是時有發(fā)生?！彼麄冎荒苡脤I(yè)保護修復手段進行清洗。而今，圍欄、巡邏及電子監(jiān)控將西洋樓的幾座廢墟牢牢地保護起來，亂涂亂畫的現(xiàn)象也被杜絕了。除部分區(qū)域的植物需定期清理外，西洋樓的石構(gòu)件少有大礙。

張可欣手拿一摞檢查記錄表，每面紙上印著35張不同的石刻、石柱等構(gòu)件照片。每找到一件對應的石構(gòu)件，她就在照片下打個鉤，意味著檢查通過。這樣步行近一小時，各類石構(gòu)件近三百塊被檢查完畢。

這不是件容易差事，張可欣記得，自己五年前剛?cè)肼毠芾硖帟r，“用了幾個月才把每塊石頭都認出來。”

2022年7月14日，圓明園內(nèi)，每找到一件對應的石構(gòu)件，張可欣就在照片下打個鉤。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

張可欣在大學學的是歷史文化專業(yè)，她說，如今單位的同事里有很多都是90后，許多人和她一樣，一方面被穩(wěn)定的工作吸引，一方面也是出于對文博工作的偏愛，“我是學歷史的，要是能走進遺址、觸摸文物，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?！?/p>

文物考古研究中心的工作顯然滿足了她的愿望。每月巡視遺址，她發(fā)現(xiàn)，五年前與五年后，石頭們幾乎沒有變化：弧頂石門、雕花石柱、散落的石構(gòu)件……以及曾被解秀清與伙伴們當澡盆攀爬的大貝殼，在這里巍然不動，像一種永恒的標志。

有時候，張可欣會做與許多人一樣的想象：如果這里從沒有被毀該多好？

上世紀九十年代，解秀清曾在展覽館的留言簿上，見到兩行生硬的中文字跡：“我來自焚毀圓明園的國家，我為歷史上的暴行而感到恥辱，我希望有一天我們能擺脫重負，把掠奪來的文物歸還給圓明園?！彼堰@句話背了下來。

2022年7月15日早晨，站在福海東岸，已經(jīng)退休一年的解秀清回憶起此事，荷花、柳影、幾只鴨從我們眼前游過，遠處有游客在吹笛子。解秀清說，在無人看管的荒園時期，圓明園內(nèi)也偶有游人，以搞文藝的為主，有畫畫的、作詩的，也有吹笛子的。

在園半生，解秀清目睹園內(nèi)發(fā)生了不少新意。

園子的主干道拓寬了，可容兩輛車對向開過；游客輔助措施如輪椅坡道也建了起來；山形水系的修復完成了大半；植物、花卉也修得更好了，西洋樓一帶的兩排白皮松長得簡直有參天高。

她還為一件小事感懷。1982年，她的姐姐曾在涵秋館的老屋后種下一棵小棗樹。那棵細小的苗兒在拆遷施工中被保留了下來，每年都在長大。

這天，她向我指出，那棵棗樹已長得比腰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