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郭志民
自行車上有八千云月,自行車上有大千世界,自行車上有四季風霜,自行車上有一路風塵,自行車上有苦旅人生,自行車上有未來向往。
—-引自菏澤市一位多年好友的一段話
人到暮年,有許多事漸漸淡去,但當年那騎自行車的諸多往事和親身經(jīng)歷,卻始終鐫刻在心、難以磨滅。
我們這一代中的不少人,如今生活條件好了,過去有許多用過的東西早已棄之,但唯有那輛伴隨自己風雨人生的自行車,卻像“革命文物”一樣小心地保存下來。
我就是這個族群中的忠實一員。
撫今追昔,一幕幕往事不由得浮現(xiàn)在眼前。
1969年底,我于梁山一中高中畢業(yè)后回鄉(xiāng)務農(nóng),接受貧下中農(nóng)的再教育。在當時的菏澤地區(qū),那是一個農(nóng)村“吃糧靠統(tǒng)銷、生產(chǎn)靠貸款、花錢靠救濟”的特殊年份。時屬菏澤地區(qū)的我們村自然也不例外。農(nóng)民手里沒有錢,幾百口人的偌大村莊,除了大隊擁有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外,全村幾乎沒有一戶人家能買得起自行車。這對我家來說,尤其如此。大隊這輛自行車算是全村唯一的“公車”了。除了大隊干部和個別“有頭有臉”的人能夠享用外,一般普通社員是沒有資格使用的。我剛回到村雖算不上 “有頭有臉”,但因我是一個具有“高學歷”的回鄉(xiāng)知識青年,大概是“物以稀為貴”,大隊干部常對我高看一眼,便網(wǎng)開一面,也允許我隔三差五地騎上一回。
1970年春天,母親可能是得了抑郁癥, 終日睡不好覺、吃不好飯。母親痛苦萬分,我也心急如焚。常言道,病篤亂投醫(yī)。我?guī)е龔墓缧l(wèi)生院跑到縣醫(yī)院,從民間私醫(yī)找到國家公醫(yī),不知跑了多少腿,求了多少人,但就是不見母親病情好轉(zhuǎn)。在我感到萬般無奈之際,聽一位鄰居說濟寧戴莊醫(yī)院醫(yī)術(shù)高明,能治好母親這種病,我便決定帶著母親去試一試。
那時,從梁山到濟寧約有90多公里,搭乘長途公共汽車,我與母親兩人來回票價不足十塊錢,但這對于當時“地瓜干子是主糧、雞腚眼子是銀行”的一個普通農(nóng)家來說,對這不足十塊錢也是“惜財如命”。為了省下這筆“巨款”,也為了出門圖個方便,我便動起了借一輛自行車載母親去濟寧看病的念頭。而大隊的那輛“公用”自行車,自然成為我的唯一選擇。
“去吧,路上要小心點。”當我向好心的大隊黨支書提出這個要求時,他滿口答應,并再三對我進行吩咐。
時值正是農(nóng)村麥收前夕。出門前的頭一天下午,我特意做了一番“功課”。為了能讓母親坐在自行車上舒適而又安全一些,我找出一個母親先前做的椅子棉坐墊,平鋪并捆在自行車的后座上;專門制作了兩根半米長的小木棍,分別豎立著綁在自行車后座的兩側(cè),以便讓母親坐上去有點扶手。同時,讓母親用農(nóng)村鐵鏊子烙制了一摞薄餅,以備路上食用;我還找出幾件單衣、兩條毛巾、一把軍用水壺、一個搪瓷茶缸等隨身用的生活物品,然后,用一個農(nóng)村粗布包袱將它們包了起來。
第二天清晨不到五點鐘,我和母親便吃了早飯。我用自行車載著母親,車把上掛著那個粗布包袱,帶著幾分焦慮,心揣些許希望,開始向梁山東南方向的濟寧駛?cè)?。
當時,從梁山到濟寧,有兩條路線可選:一條是先從梁山一下正東去汶上,然后再拐一個近乎90度的直彎 ,從汶上再南下濟寧;再一條是從梁山一路奔向東南方向,路過嘉祥直達濟寧。按照三角形關(guān)系“任意兩邊之和大于第三邊”的定律,經(jīng)過一番思考,我選擇了后者。不過,由于我初次去濟寧,對路況不熟悉,結(jié)果,我們母子二人駛上了一條艱辛而又苦澀的行程。
這一條路,要穿過人跡稀少的古南旺湖。據(jù)史料記載,古南旺湖地處現(xiàn)在濟寧市的梁山、嘉祥、任城區(qū)三個縣區(qū)境內(nèi),曾是《水滸》描寫的水泊梁山的一部分。在我國宋代,這里湖水蕩漾,一片汪洋;到了元代,湖水干涸,形成大片陸地。從那時起,外地有人不斷遷徙到這里,但卻一直是地曠人稀?!澳贤餆o村野,四十五里到長溝”。直到解放后的五十年代,當?shù)厝罕娺€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。
我用自行車載著母親,沿著一條鄉(xiāng)間土路,駛?cè)肓缩r有人車行走的古南旺湖。這條土路非常狹窄,有的地方還不到兩米寬;路兩邊長得齊腰高的小麥和雜亂的野草,正貪婪地蠶食著路上的空間。屬于粘土質(zhì)的土路疙疙瘩瘩,高低不平;自行車一路上下顛簸,左搖右晃。我頭頂烈日,渾身冒汗,吃力地腳踏自行車,雙手緊握車把,艱難地沿著這條崎嶇的田間小道負重前行,頗有一番“行路難,難于上青天”的感受。時間一長,母親有些支持不住,我便停下自行車,讓母親坐在路邊歇一歇;我也趁機擦把汗、喘口氣。我們母子二人就是這樣走一程、歇一會;歇一會,再走一程。
時近中午,我與母親都感到有些饑渴。但路上前不靠村、后不著店,找飯店也就無從談起。我停住自行車,從車把上摘下并解開粗布包袱,再拿出一個小兜,取出母親事先烙好的涼餅,與母親一塊吃了一些;然后,將軍用水壺里的白開水倒入搪瓷茶缸,與母親輪流喝了幾口,算是打發(fā)了這天的中午飯。
走出古南旺湖的田間小道,到了嘉祥縣城附近,路況算是好了一些。但那并不寬綽的黃沙夾雜著碎石子的舊式公路,依然在挑戰(zhàn)和考驗著我早已透支的身體。我用自行車載著母親,咬著牙繼續(xù)堅持前行。
經(jīng)過一整天長達13多個小時的艱難跋涉,當天傍晚6點多鐘,我們終于來到了濟寧,走近那望眼欲穿的戴莊醫(yī)院。我們在醫(yī)院附近找了一個小旅館,暫時住了下來。我渾身累得像散了架,屁股被車座硌得像針扎一樣陣陣疼痛。母親更是疲憊不堪,累得幾乎走不成路,在我的攙扶下緩慢步入房間,躺在床上再也不愿動彈。
在濟寧呆了三天。除看了戴莊醫(yī)院之外,我還帶著母親看了另外兩家醫(yī)院。自然,醫(yī)生的醫(yī)術(shù)是高明的,三家醫(yī)院診斷的結(jié)果也無二致。我按照醫(yī)生開具的處方,在醫(yī)院給母親買了一些藥物。返回時,我接受了去時的教訓,改道先從濟寧北下汶上,然后,再從汶上往西折回梁山。
多年來,每當我回想起這次帶母親去濟寧看病的經(jīng)歷,常常感到有些后怕,也感到一些后悔和自責。當初,我不知為什么作出用自行車載母親去濟寧看病的決斷,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撐母親完成了這次不可想象的旅程。也許是我孝心可鑒、救母心切,或是“初生牛犢不怕虎”;抑或是母親難以忍受病魔的折磨,受到一種求生本能的驅(qū)使。這一次的經(jīng)歷,幾十年來,一直像刀刻斧鑿一般留在我的記憶里,也像一根拔不出的鋼針深深地刺在我的心頭。
20年后,梁山從菏澤地區(qū)劃歸濟寧市管轄。當?shù)卣刂斈晡矣米孕熊囕d母親看病走過的這條鄉(xiāng)村小道,規(guī)劃和修建了一條高標準的瀝青公路。這時,我已成為菏澤地委機關(guān)的一名副縣級領(lǐng)導干部。一天,我乘坐單位的小汽車,飛速行駛在這條寬闊的公路上,腦海中不時地浮現(xiàn)出當年的情景。司機瞪大眼睛聽著我的講述,不時地搖頭嘆息、唏噓不已。
2014年夏天,我退休后,新買了一輛屬于自己的家庭用車。當我親自駕駛著愛車再一次經(jīng)過這條公路時,頓覺百感交集,五味雜陳,一股不可名狀的情感涌向心頭。我想起了已經(jīng)離世七年的母親,想起了當年用自行車載她去濟寧看病的一幕。我想,如果母親還活在世上,悠然而舒適地坐在兒子駕駛的自家小汽車里,那該是一件多么愜意、多么幸福的事。然而,母親卻沒能看到這一天。我一想起當年帶母親看病的情景,就心如刀絞,淚水潸然。但我可以告慰在天之靈的母親,如今,兒子已經(jīng)有了好的生活,有了屬于自己的私家車,當年用自行車載著您老人家去濟寧看病的日子,已經(jīng)一去不復返了。
自打帶母親去濟寧看病后,我做夢都想能有一輛心儀的自行車,但一直未能如愿。那時候,正值計劃經(jīng)濟年代,購買新自行車憑票供應,只有少數(shù)“特權(quán)階層”才能享受這種待遇。而處在那時的我,不僅經(jīng)濟條件不允許,而且不在“特權(quán)階層”之列,是根本沒有能力、也是沒有辦法買上一輛新自行車的。后來,有人在公社水利部門給我找了一份“臨干”的差事,每月工資18塊錢。我用頭一個月發(fā)到手的工資,花去15塊錢,在農(nóng)村集市上買了一輛“除了鈴鐺不響、哪兒都有響聲”的破舊自行車。這一騎就是三年,直到我上大學前夕,才將其以13元的價格賣掉。
1976年底,我大學畢業(yè)經(jīng)過一年基層鍛煉后,被分配在梁山縣委領(lǐng)導機關(guān)工作。于是,我成為“特權(quán)階層”的一員。經(jīng)過兩年多的排隊挨號等待,縣委辦公室分給我一張青島產(chǎn)“大金鹿”牌自行車購買劵。憑著這張票證,我花了150多塊錢,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到手,多年的夢想終于變?yōu)楝F(xiàn)實?;叵肫甬敃r的情景,那種異樣的心情,比我后來買了一輛家庭小轎車還要興奮和激動。三年后,我又將那輛“大金鹿”牌自行車處理掉,換上了一輛天津產(chǎn)的“飛鴿”牌新自行車。1984年底,這輛自行車隨著我工作的調(diào)動,從梁山一直跟到菏澤至今。
在長達幾十年的歲月里,自行車始終伴隨著我的工作和生活。它經(jīng)歷了共和國的變遷,也見證了我的人生。它載著我的喜和憂,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,一直在默默地奉獻著自己的力量。它曾載著我年輕時期的憂愁和艱辛,帶著母親四處去求醫(yī);它曾載著我謀求生存的無奈和渴求,到梁山東部近百公里的寧陽縣去買地瓜干;它曾載著我的辛勞和疲憊,奔波于縣城與鄉(xiāng)村之間,回家?guī)椭赣H去種責任田;它曾載著我的焦慮和不安,在嚴寒冬季的深更半夜帶著兒子上醫(yī)院。當然,自行車也曾載著我的責任和擔當,先后在公社和縣委工作的日子里,踏遍了我們公社的43個大隊;涉足了全縣20個公社的山山水水。小小自行車,風雨人生路。它讓我騎出了人生百味,讓我驅(qū)走了千難萬險,讓我踏平了坎坷征途,讓我遇到了風云際會。
在菏澤工作的幾十年,我先后走向了地市級黨委、政府部門的領(lǐng)導崗位。工作條件變了,自然,坐小汽車的機會多了,騎自行車的時候少了。我那輛從梁山一路帶到菏澤的“飛鴿”牌自行車,曾一度被擱置在家中儲藏室,安靜地“偷閑”了幾年。“放著這輛自行車光礙事,處理了吧!”妻子幾次提出這個想法,但每次都被我一口拒絕。這輛自行車,象征著我的過去,寄托著我的情感,也告誡著我的今后,因而我始終沒有舍得把它處理掉。
退休后,沒有了工作的壓力感和緊迫感,空閑的時間多了,生活的節(jié)奏慢了。于是,我又從家中儲藏室“請出”這輛“飛鴿”牌老式自行車,擦拭了它身上的塵土,讓它繼續(xù)發(fā)揮自己的“光”和“熱”。這輛帶有“老古董”味的自行車,行駛在菏澤城區(qū)車水馬龍的大街上,顯得與當今時代的氣息是那樣的格格不入。但是,它卻承載著一段歷史,彰顯著一種傳統(tǒng),昭示著一種精神。它已成為我的看家之寶,千金難買,不可或缺。
這輛“飛鴿”牌老式自行車,將繼續(xù)伴隨著我的生活,教育著我的后人,也啟迪著整個社會的人們。
千萬不要忘記過去,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。革命導師列寧的這句話,時時在我的耳邊警鐘長鳴。
作者:原菏澤市委組織部副部長、市人事局局長
2022年4月24日